博物東坡·動物丨東坡詩文中的“動物世界” 筆下萬物競自由

  曾慶江

  蘇軾一生經(jīng)歷非常曲折,尤其是四十年宦海沉浮更是讓人唏噓不已,“歷典八州,身行萬里”是對其人生的生動寫照。據(jù)相關專家統(tǒng)計,蘇軾一生去過九十多個城市,足跡遍布大江南北,“一生都在路上”。這種獨特的經(jīng)歷使得蘇軾見過各種各樣的動物,并將其融入詩文創(chuàng)作中,因此在賞讀蘇軾詩文時可以體會到一個豐富的動物世界。

  東坡像飛鴻一樣,一生都在路上。

  東坡在詩文中常以孤鶴自比,抒發(fā)孤寂凄幽之情。

  人生處于低谷時,東坡在詩文中會以“疲馬”“倦馬”等自比,而心情通達之時,則是“縱歸他日馬”“芒鞋輕勝馬”等。

  為了應對沒有食物的困境,東坡專門學習龜息之法。

  天南海北的動物百科

  蘇軾一生在全國十多個城市任職,再加上他生性喜歡旅游到達很多地方,這無疑很大程度上增長了他的見識,提升了他的視野。大江南北由于氣候物產(chǎn)等的差異,動物生活習性不盡一致,各地動物有著較大的差異性,這使得蘇軾詩文中的動物具有了鮮明的地域性。據(jù)相關學者統(tǒng)計,蘇軾海南時期的詩文中就出現(xiàn)七十多種動物,真可謂是一部關于動物的百科全書。如果放眼蘇軾所有的詩文,則是一個更為豐富的動物世界。

  從蘇軾的人生軌跡看,他最北到過正定(今河北正定)、登州(今山東蓬萊),最南到過儋州(今海南儋州),最西則為家鄉(xiāng)眉州,最東為杭州,真可謂是“身行萬里半天下”。這種經(jīng)歷使他見識過很多動物,并將其寫入詩詞中,從而使得詩詞具有相當?shù)膶憣嵭浴?/p>

  元豐八年(1085年),蘇軾曾短時間知登州(今山東蓬萊)。登州近海,這使得蘇軾有機會接觸和品嘗大量海鮮,比如鮑魚就是其中的代表。鮑魚當時被稱為鰒魚,蘇軾曾贈友人滕元發(fā)“鰒魚三百枚”,還寫有《鰒魚行》,表達了鮑魚的珍貴、捕撈的艱難以及品嘗的美味,讓人印象深刻。當然,蘇軾立足于寫實,并超越寫實,借鮑魚來批評上層社會窮奢極欲的生活,具有相當?shù)木雷饔?。像鮑魚這樣的軟體動物或節(jié)肢動物,比如蝸牛、牡蠣、蛤蜊、紅螺、蝦、蟹、蝗蟲、螢火蟲等,都在蘇軾詩詞中多次出現(xiàn)。

  在謫居海南期間,蘇軾面臨著生活物資短缺的困境,但是他卻善于“變廢為寶”發(fā)現(xiàn)美食,就這樣生蠔隨著蘇軾的作品進入大眾視野。他的《食蠔》如此表達:“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蠻獻蠔。剖之,得數(shù)升,肉與漿入水,與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他甚至還揚揚得意地提醒兒子蘇過,不要對外張揚,不然中原士大夫會“求謫海南”進而和自己搶奪美食,真可謂是苦中作樂。其他如沙蟲、蝙蝠、河豚等也都被蘇軾品嘗并寫入詩中,這個“美食家”真可謂是名副其實。

  除了各種常見的動物外,蘇軾格外注意各個地方特有的動物,并將其寫入自己的詩文中。尤其是對鳥類,蘇軾更是格外偏愛,比如貶謫海南時期他寫自己在澄邁海邊觀賞風景:“貪看白鷺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晚潮。”該詩將白鷺動態(tài)和美麗景致令人沉醉的狀況表達出來,非常具有詩情畫意。海南獨有的五色雀更是讓蘇軾念念不忘,因為在海南民間認為它是一種“貴人鳥”,只有貴人來了才會出現(xiàn)。他在儋州朋友黎子云家中見到五色雀之后大為驚訝,在心中默默禱告說:“如果是為我而來,就請再來一次吧。”才過一會兒,飛走的五色雀果然又飛了回來。蘇軾非常開心地寫下《五色雀并序》,對五色雀的神態(tài)和色彩進行了詩意描寫,讓人印象深刻。

  借動物以諷喻時政

  蘇軾有一天酒足飯飽后,與家人一起在庭院散步。他摸著自己滾圓的肚子問,你們說說這里面裝著什么?有人說裝的是智慧,有人說都是文章詩篇,蘇軾皆不以為然。當侍妾朝云說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時,這讓他捧腹大笑。“不合時宜”的蘇軾從不明哲保身,經(jīng)常對時政予以批評,盡管多次遭遇貶謫也不改初心。他對時政予以批評時,往往發(fā)揮文人的特色,借各種動物以達到諷喻的效果。

  嘉祐四年(1059年),在家為母親守孝的蘇軾奉召返京,途經(jīng)巫山時,看到一群烏鴉和野鷹為了獲取食物而煩擾船上人的場景,就寫下《巫山廟上下數(shù)十里,有烏鳶無數(shù),取食于行舟之上,舟人以神之故,亦不敢害》:“群飛來去噪行人,得食無憂便可馴。江上饑烏無足怪,野鷹何事亦頻頻。”為了一己之利而不管不顧煩擾他人,這一場景頗含有政治諷喻的意味在其中。在其后,蘇軾又創(chuàng)作了《黃牛廟》,將廟里享受香客跪拜祭祀的黃牛與山下辛勤耕作長期遭受饑餓的耕牛形成對比,諷刺性十足。當然,這個時候的蘇軾還沒有真正進入仕途,但是這些諷喻詩也體現(xiàn)了他胸懷入世理想,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初衷。事實上,在后來的幾十年仕宦經(jīng)歷中,他也是如此要求自己的,即便是遭遇貶謫依然不改初心。

  寫于元豐八年(1085年)的《鰒魚行》除了將鰒魚的美味和捕撈辛苦予以寫實性表達外,更多還是一首諷刺詩。捕撈者時時面臨著生命危險:“舶船跋浪黿鼉震,長镵鏟處崖谷倒。”而上層貴族則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食每對之先太息,不因噎嘔緣瘡痂。中間霸據(jù)關梁隔,一枚何啻千金直。”批判意味可謂是力透紙背。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因“烏臺詩案”而被捕入獄三個多月時間,最終以被貶黃州團練副史而告終。其實,說蘇軾“謗訕朝廷”并非“空穴來風”。蘇軾對王安石變法的激進行為并不認同,因此屢屢寫詩對其進行譏諷批評。比如好友劉恕因反對變法被貶出京,蘇軾寫詩為其送行,其中有這樣的表達:“獨鶴不須驚夜旦,群烏未可辨雌雄”“腐鼠何勞嚇,高鴻本自冥”。直接將朝廷中的權臣比喻為烏鴉、腐鼠,而自身高潔的劉恕則被他比喻為“獨鶴”“高鴻”。

  對于迫害自己的人,蘇軾并不十分惱怒,而是在談笑間借動物予以嘲諷。紹圣四年(1097年),蘇軾被放逐海南儋州,受到當?shù)毓賳T的禮遇,并將其安置在官舍中。結果,這一情況被朝廷官員董必得知后,馬上派人將其從官舍中逐出。在這種窘狀中,蘇軾在當?shù)匕傩盏膸椭陆Y廬桄榔林,并命名為“桄榔庵”,方才有容身之處。最終,蘇軾在一篇寓言創(chuàng)作中特意用“鱉相公”予以嘲諷,是因為“必”與“鱉”諧音。

  動物世界的人性感悟

  在蘇軾詩文中,不少動物屬于實寫,從而體現(xiàn)出相當?shù)牡赜蛐?,但是更有很多動物被他作為意象來虛寫,從而體現(xiàn)了他對人性的感受,對生命的體悟,帶有強烈的哲理反思。

  蘇軾在詩文中偏愛寫鴻與鶴。據(jù)相關專家統(tǒng)計,蘇軾詩詞中出現(xiàn)“鴻”字至少80處,出現(xiàn)“鶴”字更是達到180處以上,從而使其具有圖的文化內(nèi)涵與審美韻味。比如蘇軾早期名篇《和子由澠池懷舊》:“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蘇氏兄弟感情深厚,從沒長久分離過,這次25歲的蘇軾要到鳳翔任職,兄弟再也不能長久在一起相處,因此蘇軾感受到人生的飄忽不定,因此借“飛鴻”來表達情緒。或許是“一語成讖”,蘇軾絕對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生真的像飛鴻一樣,“一生都在路上”。后來,蘇軾多次在詩詞中使用“鴻”作為意象。不過,經(jīng)過人生的磨難,蘇軾筆下的“鴻”經(jīng)歷了從“飛鴻”到“孤鴻”再到“歸鴻”的變化,體現(xiàn)了他從壯心到憂心再到安心的心路歷程。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南貶歸來的蘇軾深感來日無多,寫下“春來何處不歸鴻,非復羸牛踏舊蹤”的詩句,人生的闊達寧靜可見一斑。

  生活中常見的馬也經(jīng)常被蘇軾寫入詩詞之中,也多為人生狀況的寫照。比如人生處于低谷時,就有“疲馬”“倦馬”“病馬”等,而心情通達之時,則是“縱歸他日馬”“芒鞋輕勝馬”等。紹圣四年(1097年),蘇軾再次被貶到更為偏遠的海南儋州。在這里,他過著“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的艱苦生活,一代文豪落到如此境地,實在讓人痛心。面對窘?jīng)r,蘇軾寫下《學龜息法》的散文,從烏龜身上獲得延年益壽的“秘訣”,來克服饑餓,減少對糧食的依賴。

  得知被貶海南的時候,蘇軾全家都嚇蒙了,“子孫慟哭于江邊,已為死別”,蘇軾自己也做好了“首當作棺,次便作墓”的心理準備。到達海南島之后,“環(huán)視天水無際”,心中悲涼油然而生,每天想到的是“何時得出此島耶”,只能是更加痛苦。但是善于調(diào)適的蘇軾,最終從螞蟻身上得到感悟:螞蟻趴浮在水面的草葉上,茫然不知所措,但是一會兒水干了,螞蟻就走下草葉到自己該去的地方了。蘇軾這種“以小搏大”的思路,正是在動物身上獲得了人生感悟。

  蘇軾一生盡管非??部溃撬寄芎芸煺{(diào)適過來,甚至在晚年時還將被貶黃州、惠州、儋州視為自己“平生功業(yè)”。如果沒有各類動物給予他的人生感悟和啟迪,蘇軾還會“一蓑煙雨任平生”,還會是我們眼中那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嗎?

  蘇軾的生命觀

  曾慶江

  蘇軾在詩詞文章中寫了大量動物,這些動物或者屬于寫實,成為他生活中的組成部分,或者屬于寫意,即通過動物來體現(xiàn)他對人生的思考,體現(xiàn)出鮮明的生命觀。

  在蘇軾看來,人的一生往往是飄忽不定,很難預測,就如同飛鴻一樣。“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這首詩寫于嘉祐六年(1061年),彼時,蘇軾剛剛踏上仕途就不得不和朝夕相處的弟弟蘇轍分別,因此感受到個人際遇的不定。而“雪泥鴻爪”更是讓人感受到,個人無論多么卓然超越,但是終究還是過于渺小,注定無法在浩瀚的時空中留下痕跡,真可謂是“滄海一粟”。但是,即便如此,我們也不需要悲觀,盡管生命無法在時空中留痕,驚鴻一瞥卻也是足夠精彩,完全不需要“計東西”??梢哉f,蘇軾通過“飛鴻”體會到的生命觀,就是在曠達、自我滿足的基礎上尋找自我安適。

  在海南時,他最開始一直因為“環(huán)視水天無際”而心生悲涼,繼而從螞蟻身上找到生命的體悟,最終形成超越性的生命觀,從而讓自己真正意義上愛上海南島,并且有了“九死南荒吾不恨”的真情流露。

  通過蘇軾詩詞文章中對于動物的描寫,我們也可以體會到他悲天憫人的生命觀。因為受到信佛的母親的影響,蘇軾從小都不喜歡殺生。尤其是經(jīng)歷“烏臺詩案”之后,更是下定決心“不復殺一物”。您想想,蘇軾在湖州任上遭遇“烏臺詩案”,御史臺的人快馬如飛地趕往湖州,當眾把他從官舍里拖拽出來,“拉一太守如驅(qū)犬雞”,相當于示眾。在獄中時,蘇軾也覺得自己“不異雞鴨之在庖廚”。這種切膚之痛,讓蘇軾感受到人的生命其實并不比動物更高貴。也正因為如此,蘇軾在現(xiàn)實生活中經(jīng)常有放生的行為,因為他感受到:“東坡也是可憐人……正似此魚逃網(wǎng)中。”海南當?shù)匾驗獒t(yī)療落后,人們以牛為藥,經(jīng)常殺牛治病,最終導致人亡牛死的局面。針對這種情況,蘇軾為當?shù)匕傩諘鴮懥谠摹杜Yx》,勸說大家不要隨意殺牛。

  從蘇軾描寫的動物詩文中,我們還可以感受到他對動物有著先天的仁慈之情:“我哀籃中蛤,閉口護殘汁。又哀網(wǎng)中魚,開口吐微濕。”“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也正因為如此,蘇軾在憐惜動植物生命的同時,盡量少向大自然索取,過著粗衣淡食的生活,甚至以少吃肉多吃素來養(yǎng)生。比如,熙寧七年(1074年),蘇軾知密州時,日食杞菊,結果是“貌加豐,發(fā)之白者,日以反黑”。這種返璞歸真的生活方式,反而有利于身體的康健,促使他返老還童。或許如此,才讓蘇軾具有了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給我們留下無盡的精神瑰寶。

 ?。ㄗ髡呦堤K州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2024年12月9日海南日報B08/B09版版面。手繪/陳海冰

原標題:東坡詩文中的“動物世界” 筆下萬物競自由

責任編輯:林鴻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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